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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季长宁的性格中,“主动”占据大半,她说要谈谈,便主动谈起自己。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季长宁给季妈妈发了一会儿回家的消息,跟纪然并排着在城中村遛弯,淡淡说,“那时候还没有锦华园,我们住在一个小区里,老人家会给我看妈妈以前演出的视频,问我想不想跳舞。”

    季长宁笑了一声:“我才几岁,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她老人家也分不清舞种,看见跳芭蕾舞的小孩多,就让我也去学。”

    “跳芭蕾好苦的,”季长宁想起自己小时候一边哭一边压腿的惨状,说道,“但是奶奶眼里,舞蹈演员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她看到我跳舞眼睛会发光,用她所有能想到的词汇夸我,会带我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起初我是为了她才坚持下来,久而久之,我却喜欢上跳舞了。”

    纪然默默听着,很多事情她从小姨梁橙嘴里听到过,可是同样的事情,季长宁这个当事人说出来的语气,跟旁观者是不同的。

    小姨会冷静、会分析、会可惜,季长宁只有怀念。

    “纪董事长那个人吧,挺矛盾的,咳咳……”季长宁猝不及防被冷风灌得咳嗽两声,撩起羽绒服的帽子使劲紧了紧,挡住口鼻,接着说道,“他偷偷收藏着我跳舞的视频,又拼命阻止我跳舞;他想做出个父亲的样子,又十天半个月不着家;他想跟我增进感情,偏偏听说我学街舞就扬言要打断我的腿……这两年大约是年纪大了,他脾气好了不少,学会说软话开玩笑,像普通家长一样问东问西,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想问他早干嘛去了。”

    纪然偏过头,羽绒服帽子上的毛毛遮住季长宁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她抿唇,在安静的涌流中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他不想跟你亲近,只是不得其法?”

    “那是他作为父亲的责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季长宁耸耸肩,“我为什么要热脸贴他冷屁股,我从小以为我没爹没妈,只跟奶奶哥哥相依为命。”

    纪然无言。人心都是处出来的,纪父从一开始没有给季长宁足够的正面反馈,只能将孩子越推越远。

    如果反过来呢?季长宁也没有给到纪父正面反馈,于是矛盾愈发尖锐。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上小学,”季长宁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她原来胖乎乎的,特别可爱,生病后,只剩皮包骨头,她那么疼我,到最后都认不出我了,而她心心念念惦记的儿子,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纪然看不到季长宁的表情,只听到一声哽咽。

    她说:“我恨死他了。”

    顿了一下,季长宁再次重复:“我恨死他了。”

    纪然老人缘一般,她没有见过姥姥姥爷,奶奶在她很小时候去世,印象深刻的是季爸爸的师父,老人家总会在见到她时,拿出许许多多的零嘴,在搬到平川之前,老人家也走了,自然死亡,算是喜丧。

    但对季长宁来说,那是与自己生活了十年的至亲啊,她无法为生气渐失的老人减轻疼痛和折磨,她恨不得以身代替,她想为奶奶实现最后一个愿望——然而,事与愿违。

    季长宁回忆起那个压抑地午后,医院冰冷的墙面,手机无限重复的忙音,仿佛天塌地陷,世界倒转,她痛哭出声,想要拦住那块盖到老人头上的白布,身体却被哥哥死死拉住。

    公司有那么重要吗?

    比亲人的生命还要重要吗?

    明明知道你唯一的母亲在医院,你为什么要离开!

    寂静夜空下,纪然说道:“你知道的,他在手术室。”

    那年纪家在南方的工厂突发事故,刚建起来的厂房被竞争对手砸了一半,事情恶化到只能纪父亲自去解决,他争取当天去当天回,可在回程去机场的路上,急性阑尾炎,手术完成后麻醉刚过,完全不听医嘱急急忙忙回了平川。

    然而晚了。

    彻底晚了。

    他面对的只有母亲冰凉的身体,和女儿仇视的眼神。

    季长宁歪头,与纪然黑白分明的眼睛相对,忽然扯扯嘴角,笑起来:“是,我知道。”

    她看见了纪父别扭的走路姿势,看见了他忍痛时的表情,看见了他衣服上的血迹。

    又能如何呢?

    一切无法改变。

    “季长宁,是你告诉我,我们不应该为别人而活,”纪然停下脚步,认真问道,“你真的做到了吗?”

    季长宁做到了吗?

    她当然没有。

    跟纪父作对已经成为她的日常,一旦她被纪父打动,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奶奶最后的眼神,她觉得跟纪父和好就是背叛奶奶,背叛过去的自己。

    季长宁沉默良久:“纪然,你知道吗?她在最后一刻一直看着我,她那样不甘心……”

    “她或许是在想,她见不到你长大的样子了,想多看看你,”纪然眼眶湿润,“她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你背负恨意生活呢?”

    一颗雪花飘落,在沾染到衣服后悄然化成一滴水。

    季长宁再也忍不住,眼泪倏然落下。

    纪然向前一步,伸出双臂,忽然抱住季长宁,她的声音沉闷,却无比清晰地响彻在季长宁耳边:“对不起啊……”

    季长宁睁大眼睛。

    ——“是我抢了属于你的家。”

    温暖的妈妈,温柔的爸爸,温馨的家庭,原本应该属于季长宁,不该属于纪然。

    季长宁先愣了一下,随后猛地推开纪然,她眼眶泛红,眼泪干干的贴在脸上,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跟我说对不起?你凭什么说对不起?你知道我有多卑鄙吗?我住着宽阔的别墅,我花着几乎用不尽的金钱,我肆无忌惮利用他愧疚的心理,没有人敢跟我作对,因为没有人敢跟纪董事长作对,我享受着你本来的人生,到头来你却要跟我说对不起?”

    多么荒谬啊!

    “哈,纪然,”季长宁从衣服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条,过于激动的情绪让她手指开始发抖,她把整条摊开,“你是圣人吗?你不生气吗?你对我占有了你的人生不怨恨吗?”

    季长宁没有用力,纪然只是后退了一步,她看不清纸条上的字,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轻声回答:“与你见面时我说过,我们不只是追求经济上的宽裕,还有精神上的富足。”

    “尽管代价是让你舍弃梦想?”

    季长宁步步紧逼,她将纸条放在纪然面前,指着残破的字迹说道:“医学院,学费、奖学金、助学金、本硕博连读八年、实习期;计算机,学费、奖学金、助学金、毕业可申请大厂、工资预估……”

    纸条上对比明明白白,纪然将两条路摆在自己面前,她仔细地核对各个大学所需的花费,以及她可以得到的,用冰冷的数字计算未来,最终,她在医学院那一列的“八年”和“实习”几个字画了大大的“X”,将计算机画上一个圈。

    于是,未来只剩下一条路。

    季长宁在楼上恢复字迹,写到最后,一腔火气无处发泄,她立刻猜到了纪然的想法:学医需要的时间太长了,纪然不能等,所以她选择了计算机,毕业争取进入大厂,回报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