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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域(上)

    辛巳年九月初八,殷王下诏逐云荒之民,尽数杀之。十日,十万大军驶入云荒之域,见人即杀,虫鱼走,鸟兽惊,屋宇尽毁,横尸满地,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是以天地震怒,大雨七日不绝,血雨流经之所,草木枯,山水竭,良田为沙。及第十日,云荒三十万族人尽灭,将士欲退,顷刻间地动山摇,妖兽出,云荒入口裂,百丈峭壁骤然生。十万将士坠于悬崖,无一生还。转瞬沧海桑田,云荒遍地白骨,虫鱼鸟兽尽亡,万顷良田为沙,毗邻之民尽逃。自此,云荒遂为鬼域,无人敢入。

    史书匆匆略过的一笔,已然骇人听闻,何况真相如何惨不忍睹。殷王一道圣旨,无端葬送无数无辜亡魂,而殷王朝自那一年起开始衰败,帝王无道,民心涣散,诸侯割据,民不聊生。

    此地无风也无月,有的只是无尽的黑暗。鼻息里充斥着腐烂的尸体的恶臭,四下里静得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他的足下有无数具残骸,这森森白骨铺就了整个谷底,只要他稍稍一用力,脚下就会有清脆的碎裂声响起,那是骨节碎裂的声音,每一声,都惊心动魄。

    饶是再胆大的人面对这骇人的场景恐怕也不能镇定。他头皮发麻,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全身就像是被千万只蝼蚁啃食,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寸步也不敢动弹。

    纵然是身经百战见惯了生死的人,面对这森森白骨,冷汗还是湿透了衣衫。说是害怕,其实更多是怜悯与悲恸。

    众生如蝼蚁,在天地面前,渺小不过一粒微尘。

    他,亦是如此。

    谁能想到,曾经被称为仙境的云荒,如今竟是满目疮痍,遍地白骨。

    灵幽谷,本是生在云荒入口处的一个小小的峡谷,将云荒与外界隔绝,是云荒的一道防线,只因六年前那场灾难,一夜之间骤然变成百丈高的峭壁。六年前啊,那是史书都害怕提及的一笔,殷王一道圣旨,十日之内,血洗山河,数十万无辜亡魂妄送。

    他是无意掉到这里来的,本只是想到云荒来瞧一瞧,哪知竟失足掉入这灵幽谷,所幸被横生的树枝挡了一下,才捡回了一条命,却因这遍地残骸,举步维艰,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也没有走出几步。

    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对云荒的愧疚,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来。云荒于他,是心上一道无法消除的疤痕,蚀骨之殇,锥心刺骨,无从逃脱。

    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不说他包袱里的食物不够,就说这满山的惨象和恶臭,他也忍不了几时,最重要的是,山谷太深,氧气稀缺。他不知道灵幽谷有多大,地势又怎样险峻,便纵是白日里,只怕也难以走出去罢。

    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裳,黏糊糊地贴着背,一点一点蒸发,像是有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抓着他,揪着他的心。明明是盛夏的天气,他却觉得彻骨的寒。汗珠顺着下颌滚落,滴答——滴答——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他真要死在这里了,他这样想。

    罢了,或许,这才应该是他的归宿。与其一生愧疚难安,不如这样了此残生。这样想着竟放松了不少。

    当时是,山谷中突然传来一阵声响,似是铃铛发出的,刚刚放松的心弦又骤然绷紧。他四处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是了,他想起来了,云荒是巫族,每个云荒女子生来都要被系上一串铃铛,一旦系上,绝不轻易离身。难道这山谷中还有活人?

    不,不可能的,已经六年了,就算当年有人幸存,也绝不可能在这里活过六年之久。

    大概是他听错了罢,可是那声音却明明还在响。又大抵是铃铛挂在了树枝上,被风吹动了罢。可是,这里没有风啊。

    背上一阵冷汗,他合上眼,再睁开。定下心来,他发现那声音居然在移动,而且愈来愈远,难道说,这山谷中真有活物?

    这里是鬼域,发生什么事情其实都不奇怪的。就算,就算真的有鬼,其实也该合情合理的。

    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钻入脑海,他想,既然这个东西能在谷中活动,说明这里有路可走,跟着这声音,或许他能找到出路也不一定呢。

    这样想着,他抬了抬发软的脚,稍微活动了一下早已麻木的四肢,只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他听到脚下一声脆响,紧接着,脚下一空,踉跄了一下,整个身体猛地往前倾去,他本能用手撑地,然而一张脸还是几乎就要贴到地上了,才松了一口气,忽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双空洞漆黑的眸子。

    饶是之前已经见了无数这样的骷髅,然而这样近的距离还是让他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浓烈的腐臭忽而一齐灌入鼻腔,他再顾不上对先辈们的尊重,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那铃铛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远了,再不追只怕来不及了,他合了合双眼,定了心神,努力无视那一地的残骸,挪动着早已发软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