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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薛璃,李芜

    御花园东为乘凉避暑的清灵台,出地百尺,飞檐如雁,登高远眺,可观得雁回山之景。

    现下已入暮春时节,御花园内仍是衔华佩实,落英缤纷,许是灌木丛下埋着淋漓鲜血,今岁春花凋谢得比往年迟上半月。

    除了清心殿,陈燎惯常临幸的地点便是这清灵台。迎风远眺,好将这恢弘冷峻的宫城历史仔细追忆一番,逼迫他正视自己的“身份”。

    今日少年穿了一身齐紫色的锦绣常服,悬金配玉,忽视皇帝身份,也不过是一位风流俊朗的少年郎而已。

    宫人不敢打扰帝王心思,拱手垂头立在高台入口,直到来人一身温润,撩袍款款上前,脚步轻缓,神情自若。

    “中书舍人沈安宜参见陛下。”

    年轻臣子举止自然,不卑不亢,眉眼舒展,仪态端庄,比之薛家小郎毫不逊色。内侍领着他向前。

    扶栏处少年身量单薄,遥遥凝视着山外之山,想要看得更远一些。

    沈安宜恭敬地陪侍帝王身侧:“陛下是有何难题垂问微臣吗?”

    少年回身,笑得柔和,终不似寻常人家的小儿天真无邪,他扶住臣子臂膀,指着远处的高山和倦鸟。

    “朕听闻你也喜欢浏览地方志和游记,给朕讲讲天下三十三州的风景如何。”他有些羞愧地垂下眸,谦逊求教,“这些书我倒是看得少些。”

    沈安宜静静打量了少年一瞬,双手恭恭敬敬地端在身前,声音轻缓和畅,叙述得引人入胜。

    “微臣斗胆,向陛下讲一讲南部十三州的风情。”

    他想,比之自古称为华夏中原、天命正朔的中土,或许南方的山清水秀、质朴归真能让眼前的少年得到些微安慰。

    “朕,想听一听满州。”陈燎微微侧身。其实关于满洲的地方志,还有官员奏禀的折子他看过很多遍了,仍觉得誉满天下的满州神秘遥远、不可把控。

    沈安宜没有犹豫迟疑,不紧不慢地道出问询之地的风土人情。

    “满州在益州之西,境内多奇山峻岭,西南部有雄川,西北则是旱沙之地。”

    听起来不是什么人间胜境,偏偏乌氏将其经营得十分太平昌盛。天下人将此地视为避难之所,人心向往,汇集财富。渐渐地,满州成为乌氏的满州,俨然一方王国与中央抗衡。

    “境内民族杂居,因乌氏经略得当,天下财富如星辰聚于银汉,便是司马氏辖下的淮安、苏吴也逊色半分。”

    沈安宜收声,并没有将其与世人誉为“天下第一城”的洛平作比。

    陈燎见过舆图上线条曲折离奇的西南之地,正如臣子所言,难以想象这样一块比湘渝之地更为艰难的山土竟能培育出芙蓉城的壮美祥和。

    少年面朝西南,抬手试图握住一把风。

    “朕常常想,若是皇室无德,天下可由人自取之。”少年的嗓音蓦然变得低沉沙哑,带着鼻音,神容消沉,“沈大人读过那么多书,自然知道我陈氏不过是天下攫取者之一。”

    这番惊天动地的言论若是旁人听见,势必立刻跪伏在地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年轻臣子仍然岿然不动,静静观少年执掌“风云”。

    这种沉默的、宁静的气氛渐渐抚平了他的倦懒与颓丧,有些时刻,陈燎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而有着相似经历的沈安宜心有灵犀般充当了这个角色。

    华服回旋,天子转身,眉目一如往常的清明秀朗,嘴角有了真挚明灿的笑意:“朕知道沈大人爱看书,宫里有个蕴阁,是皇家私藏,你可自由出入。”

    沈安宜一惊,倒没有忘记行礼谢恩,接下来这份恩赐。

    他作为半书痴,自然知晓宫中蕴阁所藏典籍图书之价值,蕴阁经皇室百年经营,网罗天下绝世之书,记录的也多是天下之术。

    帝王淡然一笑,示意他平身:“今日天气不佳,待晴时天湛,万里无云之际,卿再来陪朕看一看。”

    ·

    许玉卿依旧提灯等在巷口。

    薛瑀第一眼便瞧见自家夫人喜色盈面,自觉将心底的忧郁悉数压下,只作平常,带着点倦意拥她入怀。

    “何事如此欢喜。”

    许玉卿从怀中掏出书信,笑脸盈盈地递过,她素来是淑雅端庄的样子,像今日这般轻逸畅快的语气倒是少有。

    “阿琼递了信回来,说是一切安好。还有啊。”许玉卿指尖轻点,喜色愈加浓厚,“阿琼又有孕了!”

    “说是三月有余,你说她这是第二次当娘,怎么还这般粗心大意,还好路上无虞,不然真是!”

    薛瑀亦是一惊一喜,疲色一扫而空,将纸上墨痕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连连说着一个好字,这真是最近时日最让人心生欢喜的好消息了。

    “父亲那边我还未派人去说,博彦应该已经知道了。”许玉卿浅声说着情况。

    薛瑀将书信小心叠好,欢喜过后开始思索需要筹备的事宜:“他那边怎么说。”当下情势,不知让薛琼启程回洛平好些,还是干脆久居淮安。

    “还不清楚,信才刚刚送来呢。不过听着高氏本家的意思,是让阿琼留在淮安待产。”高家刚刚添了小玄孙,薛琼这一趟恰巧是喜上添喜,那边估计也是期盼着这个好兆头可以冲散老祖母的病疾。许玉卿倒是不担心高家会对薛琼照顾不周。

    薛瑀预计高博彦也会作此打算,了然般微微颔首:“也好。之后去信密切些,多问问阿琼有什么需要的没有。”

    “父亲那边——”薛瑀轻叹一声,郁结之气渐渐外溢,“缓一缓吧,等阿琼的事定了再说。”

    虽是喜事,说了势必会让父亲再多一份担心。

    许玉卿自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又观夫君眼色郁郁,想必是朝中有何大事震动。

    她轻抚着丈夫的肩臂:“我也未告诉珍珍。数着日子,那人估计这几日就要离开了。”

    薛瑀回首,看向幽深凄静的甬道,想着那人离开前,总归是要见上一面的。

    ·

    晚些时分天幕降下淅淅沥沥的雨点,而今不过四月初始,雨势声大,有了六七月份暴雨连天、江河倒逆之势。街上行人纷纷逃窜,各坊市的生意人也将歇业时辰提前,此时街巷冷清,只有雨声拍打青石板的空灵妙音袭人,两者相遇化开阵阵涟漪。

    李芜最喜欢雨天。

    雨幕翻涌的雾气湿润绵绵,又少人迹,他可以专心致志地聆听雨声,独坐枝头,肆意俯瞰天地之相。

    他仍是一身懒散不羁地倚在树干枝桠处,借用枝叶掩抑身形,也能分散雨势。一手撑着银刀,一手托住下颚,衣袍尽湿,好在头上乖乖系了一顶斗笠,面容被雾气晕染,氤氲模糊。只有一双清明发亮的眸子正对着方方正正的窗口。

    那人也喜欢聆听雨势,安安静静地思考着什么事。

    透过那窗口,还能看见室内深处布置的简易祭台,常年放着一叠红豆,这是薛觉义的发妻张氏最喜欢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