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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土黄

    每每熄灯号响起,我躺在床上,一边竖起耳朵等待着那一声尖厉的哨响,一边回想起这三周以来的新兵连生活,再对比一番大学时代那自由畅快的时光,我的心情糟糕透了。为了逃避那不堪一提的感情纠葛,我放弃自由自在的大学生活,辞掉得心应手的工作,来到这远离尘世的湘西大山,被一帮牛×哄哄的“上级”吆五喝六,每天喊着愚蠢的口号,做着傻×的动作,把大把大把时间花在诸如叠被子、刷地板等无聊透顶的事情上,时刻被人盯着,连上厕所都要报告,见不到手机和电脑,见不到任何雌性……

        尽管来部队之前已经有了吃苦的思想准备,但来了才知道,那些准备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就像你准备的是面对一路坎坷,结果一走发现却是要赴汤蹈火。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个性太尖锐,还是我这个“大学生”的标签太碍眼,我和龅牙的关系一直不大顺。训练场上做错动作,他一定会翻着白眼问候一声“还大学生呢”;班务会上讲评工作,他也总是不忘关照“要克服高学历、低能力,要防止高文凭、低素质”。指桑骂槐的水平堪比湘城的“堂客”们。我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处世哲学,也懂得“枪打出头鸟”的生存法则,平日里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管住自己的嘴巴夹紧自己的尾巴,连屁眼都恨不得贴上封条,就差把头插进裤裆里了。无奈张龅牙这孙子初衷不改信念坚定,似乎认定了我就是挑战他班首长权威的“乱臣贼子”,如果给予他生杀大权,我估计他能把我拖出去毙了。

        转机在开训的第四周出现。

        有一天我们正在操场上练习正步的分解动作——其实所谓分解动作,就是把一个原本连贯的动作拆开来,分成几步完成,就像我们湘城的一句俗语“咬散一个屁来打”。原本一气呵成的屁,非要分成几个放,污染空气且不用说,光是听到那不知何时结束的屁声就是一种煎熬。我不知道这是哪个变态者想出来的馊主意,我只知道这样很累——龅牙喊“一”我们伸左腿:离地二十五厘米,大腿、小腿连同脚背一直到脚尖要在一条线上;右腿成站立姿势,上体保持正直。如果那时你问任何一个受训的人有什么梦想,无论他是多么胸怀大志,他当时最大的梦想一定是班长快点“二”。

        我们在湘西寒冷的山风中苦苦坚持,一个个头上冒出晶莹的汗珠。我们一边在心里问候龅牙的列祖列宗,一边像等着喂食的小狗一般用可怜巴巴的眼神乞求着龅牙的那一声口令:“二!”

        我们没有等来吝啬的龅牙的那声“二”,却等来了一声汽车的喇叭响,紧接着是新兵连长、指导员急促的跑步声。

        平日深居简出不苟言笑如同闭关修炼的指导员当时笑得那叫一个灿烂,仿佛那温暖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能驱散笼罩在湘西大地上的雾霾。他弓背哈腰,右手打开“丰田霸道”越野车的车门,左手迅速挡住车的门框上部。

        “一定是个大人物。”猪头说。趁着龅牙的注意力也分散的空当,我和猪头抓紧那零点几秒的时间收了收腿。

        “废话——”

        我的“废话”刚出口,一个个头矮小的小伙子在指导员的“保护”下跨出了车门。

        一瞬间我们的世界如同被突然拔了电线的喇叭,整个操场万籁俱寂。

        二十米外,我清晰地看见小伙子身上跟我们成色一样却比我们合体的冬季荒漠迷彩作训服,以及他领口上和我们一样的没有挂军衔的黑色粘子。

        “操!谁家的公子这么牛×——”我轻声嘀咕道。

        我总是把自认为烂在心里的话一不小心说出了口。果然,听力跟牙口一样突出的班长刹那间扭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队列里废什么话?!二!”

        我们终于把游离身体之外“多年”的左腿收回。

        中午吃过饭回到宿舍,龅牙领着一个人来到班里,例行公事般地招呼道:“大家停一下,这是你们的新战友,叫——那啥——”

        “贾东风。”那小伙子从容地补充道,“请大家多关照。”

        我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一个名字和这么奇怪的一副长相。他身高一百六十五厘米左右,颧骨很高,眼窝深陷,从面相看上去不像汉族人而像欧洲人,可是他却有一对深色的眼眶和一双乌黑发亮的似乎随时都在转动的眸子,配上一根细长的鼻梁和两片轻薄而晦暗的嘴唇,让他看上去显得机警、灵活、健谈并且精力旺盛。

        “你说他像谁?”猪头附在我耳边轻声问我。

        “谁?”

        “看过《加勒比海盗》吗?”

        我恍然大悟,笑着对猪头说:“小心点,看来我们要与官二代为伍了。”

        “贾东风,你睡那个上铺。”张龅牙招呼道,“朱聪,你们帮他收拾一下。”

        “班长,我能不能调个铺,我有点恐高。”这位公子爷虽然用的是请示口吻,但怎么听着都像是“通知”。

        “哪儿那么多废话?!”张龅牙的反应吓了我们一大跳,也把贾公子吓得目瞪口呆,“让你睡你就睡,别以为这是什么大酒店。”

        贾公子估计在家牛×惯了,刚到这里又受到营长和教导员如此高规格的礼遇,所以一时还没有适应张龅牙的节奏。他嘟嘟囔囔:“睡就睡,睡就睡……”然后爬上了我的上铺。

        目睹这个惊险过程,我暗自庆幸:也许夏拙同志的黎明就要出现了。

        我们就像一群在草原上逃命的斑马,虽然看上去大家都危机重重,但其实狮子只盯着其中一只。在前面的三个星期,我不幸成了龅牙盯上并死命追逐的那匹斑马,眼看着他那杀伤力极强的大龅牙就要咬住我,这时另一匹“斑马”出现了,这一匹或许更彪悍,更难捕获,可惜遇上了龅牙这样一头知难而进且毅力非凡的狮子,他悲催了,我可以歇下来安心吃草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叹和同病相怜的惋惜。

        可是,这不见得是一匹吃素的斑马,谁放倒谁还不一定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吧。

        果不其然,在往后的“二排一班”,我们的耳边总是萦绕着龅牙同志的深情呼喊:

        “贾东风,去把楼道拖一拖……”

        “贾东风,去打点开水……”

        “贾东风,你多站半小时……”

        “贾东风,再跑一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