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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欲望。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COM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