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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窗外大雪纷飞,阿四扶着梯子挨着房檐将红灯笼高高挂上,白雪衬着灯笼煞是好看。洛茯苓托着腮微微侧头向外张望,墨蓝色的短袄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了一滩墨汁。

    “又走神了不是,这般不专心文章何时能读完!”贺白微微蹙眉看着她轻声斥责道。

    “这书论极难,我怕是一时半会儿学不会。”洛茯苓俯下头蹭了蹭墨迹,有些心虚地不敢抬眼看向贺白。

    贺白顿了顿,扬手无奈地摇头道:“去玩吧,外头风大,多套件外衣。”

    不等他说完洛茯苓便提了袍子飞奔出去,贺白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扎两个小鬏的后脑勺欢快地摇着不由莞尔。那个蓝色的小小的身影像只猫一样围着阿四的梯子雀跃,阿四被她扰得不耐烦了就给她一个灯笼让她研究。

    洛茯苓捧着灯笼跑到窗前对贺白笑道:“你们的灯笼极精巧,不用钢丝仅用竹条就可以让它成型,且这型也是极好看的。”

    贺白愣了愣,白皙的脸上有一霎那的疑惑:“钢丝为何物?”

    “嗯。。。我们那里编灯笼的骨架。少爷,我前些天听璎珞姑娘说十五有灯会,那里的灯也一定好看极了。”

    阿四将梯子搬来,接过洛茯苓手里的灯挂上了屋檐:“那是好看,不只是灯,还有会玩把戏的胡人,前年我就见过有胡姬跳舞嘞。平日不出门的公子姑娘们也都去看灯,热闹极了。”

    “少爷少爷,我们能去不。”洛茯苓眼睛都亮了,扑到窗沿咧开嘴问贺白。

    “过了年正月初十我便要出发去邺城,这是早就定好的,没法子。”

    “邺城的灯会一定比沧州热闹,去那里看也是可以的。”

    茫茫大雪里,洛茯苓的笑脸和乌亮的眼睛像极了雪娃娃,贺白半晌没说话,只听阿四笑道:“沧州到邺城最少也得走一个多月,哪里还能赶得上灯会。”

    洛茯苓为难起来:“也是,你们交通不发达,要是有高铁就好了。”

    贺白对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已经不感到奇怪了,只默默看她又兴奋起来,跑进雪堆里滚起了雪球,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少爷,你会回来接我的对吧?”洛茯苓扭头笑得很甜,一个个小雪球将手冻得通红,她将眼睛眯起来,藏下不可捉摸的难过。

    贺白眼神闪了闪,却一直就这么立在窗前,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洛茯苓等了许久,将失望吞进肚里,仍旧嬉笑着转头,自言自语道:“那也不行,老爷要是知道你会带着我会骂你的。”

    厨娘在晚饭前蒸好了糖糕,璎珞去厨房要了一碟送到书房来,贺白放下笔看了看道:“茯苓向来喜欢甜的,这碟都给她吧。”

    璎珞晃了晃眼,却也咧着嘴笑一笑,将糖糕递到了洛茯苓桌前。

    洛茯苓咬着笔头抬眼撞上了璎珞的失望的目光,心下了然道:“糖吃多了牙齿痛,而且晚上厨房炖了南瓜我让阿四给我留了一大碗,糖糕我就不要了。”

    贺白没再说话,书房一阵沉默有点尴尬。茯苓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好,但是贺白不发话她就不能走,否者又得抄十遍书论。璎珞也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就默默站着,磨完墨又去理书,贺白有时看书有时却抬头看看洛茯苓,想说什么却始终闭口不言。最后贺白起身揉了揉额头说要去他父亲那儿一趟,便抱着汤婆子离开了。

    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璎珞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火光映着她艳丽的脸庞,惊艳至极。璎珞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然是个美人坯子。她慢慢坐到贺白的位子上将碟子里的糖糕摆弄了一遍。

    “今日我听说了,你想去灯会”璎珞抬起杏眼对洛茯苓说道:“想来是不大能去成了。”

    洛茯苓不说话,默默看着璎珞被烛光映衬着的脸。

    璎珞继续道:“老爷与邺城沈大人通了书信,此番去邺城带不了多少人,怕是你和我只能去一个。”

    “少爷会带你去的。”灯影摇曳,洛茯苓将书合上,轻轻收拾笔墨。稚嫩的脸上是不合年纪的淡然。

    “茯苓!”璎珞唤道:“等到少爷做了官他会来接你的。”

    “发生了那样的事,我还能在贺家待这么久已经是老爷格外开恩了,我有什么脸面奢望能陪少爷去邺城。”

    “茯苓,那不是你的错。”璎珞双手绞着衣袖,言语间都是难过。

    洛茯苓扯着嘴角笑了笑,抱着裹书的布包起身向着门外走去:“我爹昨天托人带了口信来,说我的卖身契贺家已经给他了,想必明后日我便得回去。”

    屋外风雪呼号,书房还很暖和,炉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洛茯苓跨出房门被风吹得差点没站稳,她深吸一口气,快步向卧房走去。路过贺老爷卧房的时候,她听到了贺老爷近乎歇斯底里的怒吼,大概是在骂贺白不孝什么的。洛茯苓僵着身子听了一会儿,期望着贺白能够为自己辩驳两句求求情,哪怕说一句维护她的话,但是,从头至尾,贺白无话。

    风雪中的洛茯苓冷笑,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

    洛老爹在第二日下午便到了。除夕日的天灰蒙蒙的,洛老爹裹着破旧却也干净的深灰色棉服跪在贺老爷和贺白的面前,嘴里喃喃的全是恩情全是感谢。洛茯苓也跪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她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希冀,期望贺白能反悔愿意带她去邺城,但是最终也没能等到,贺老爷捏了几钱银子出来冷着脸道:“想必你家女儿在贺府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我本意是将她乱棍打死去陪我夫人,但感念她陪伴吾儿多年我便饶她一命。”

    “老爷心善,小人感恩戴德。”洛老爹磕头道。

    “洛茯苓终究是不祥之人,我贺府清白,虽饶了她性命却也留她不得,你带回去好生养着。莫要辜负了我的慈悲心。”

    贺白在贺老爷身边端坐,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洛茯苓攥紧了拳头,小脸煞白,表情却很是淡然看不出喜悲。

    出了贺府便赶路回家去,拉车的小毛驴走走停停,寒风呼啸势要将人耳鼻都冻掉。洛茯苓一路难掩失望,离家五年洛老爹怕是早就将她这个女儿当做了外人,若不是贺老爷额外给了一些钱财和粮食,这位薄情的老爹定是不愿在这寒冬来接她回去。

    一路无言,洛老爹只含糊问了几句过得好不好,有无饿着之类的问题后便再无话可说。驴车极慢,洛茯苓安静地缩在车上,看着荒野中几点火光,那是人们在祭奠,一年前这里被盗匪洗劫,半个村子都被屠戮。火光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缕缕细烟在漫无边际的荒野上方飘荡,不多时便也散了。

    第二日黎明才到家。这个人口约莫一百多人的村子叫裕下谷,听说是前朝某个大官归隐后建造的世外桃源,不过几十载,流年乱世盗匪横行,安宁的桃花源变成了山匪为非作歹的乐园。

    洛茯苓抖抖头上的雪,看着洛老爹把驴栓进驴棚才放下提着的心进了家门。老娘高氏听着动静便迎上来,揩着眼泪抖动嘴角仔细将洛茯苓端详一番,嘟囔着大户人家就是好,将养得细皮嫩肉什么的。高氏手上满是冻疮,手指处全是开裂,流出的血凝固在枯糙的皮肤上。

    洛老爹走进来将肩上扛着的米放在灶边,唤着小儿洛谷子分出一些来。

    谷子流着鼻涕穿着极薄的棉衣好奇地瞅着洛茯苓,黢黑的脸颊上泛着血丝的两坨红看起来很是憨厚。听到老爹喊他便捧着两个布袋子凑过去。

    “爹,怎么有这么多米呀。”谷子接着米,便问便猛烈地咽口水。

    洛老爹咧着嘴笑笑:“算是你二姐挣的。”

    谷子抬头撞上洛茯苓冰凉的眼神,吓得赶紧将眼神移开:“二姐真厉害。”

    盛米的口袋有些破损漏出了一些米粒,高氏仔细地捡起来放进破碗里。洛茯苓开口问道:“就这么点粮食有什么必要分吗。”

    “留一些这些天吃,再分一些给春儿他们,他娘,你待会儿摸黑尽快送过去。”洛老爹分完将粮袋子绑好扛起来搬到屋子的角落里,翻开杂物放到地窖里面去,又将门板仔细合上。

    高氏披了衣服,将一小包粮食宝贝似的藏进怀里匆匆出了门。

    “山匪还时常来骚扰吗?”

    谷子颤巍巍地端详她,听到她问话忙道:“是呀,我们周边的村子基本都被抢了,那群强盗好像要寻仇似的杀了好些人。大家伙儿都挖了地窖,要是我们被抢了那就连冬都过不了了。爹爹原来说我们可能会在年前离开去逃荒,但是阿姐的婆母生了重病都起不来,我们就没走成。”

    “年节是不好,但怎就能到去逃荒的地步?”

    洛老爹道:“被山匪欺负不是一两年了,前两年城里还能派些人跟他们斗一斗,后来没人斗他们了便就变本加厉欺负咱老百姓,不逃荒哪里还有活头,你在贺府享福有吃有喝,哪里晓得娘老子都不好过!”

    洛茯苓揣着手冷笑:“我不是被你卖了吗,我享福你们受罪还不是你自己选的。”

    洛老爹脸色就变了,瞪了她一眼刚想发作洛茯苓便又道:“我现如今不也被赶回来了,我受过的委屈你又知道哪些。”

    “。。。”

    “大姐姐不与我们一起住吗,我听说大山哥去年已经走了,怎么大姐还要住他家?”洛茯苓坐到灶台前烤火。

    “嫁到人家家里便是人家的人,丈夫死了得守寡,何况大山老娘还喘气嘞,哪有回来住的道理。”洛老爹也坐到灶台前,舀了一碗稀粥递给谷子,又舀了一碗给洛茯苓。

    “年景不好,越过越难了。”洛老爹喝了一口粥道:“张伢婆子初八来,贺家不要你了往后估计也没什么大户人家愿意要,估摸着是要远一些了。”

    茯苓心里冷哼一声,果然自己不过是一件可以马上易手的东西,刚到家屁股都没坐热就讨论起要把她卖去哪儿了。她身体冷得发抖,五年前她快死的时候就已经完全体会到洛老爹的薄情了,乱世中没法子,洛老爹没到易子而食的地步就已经烧了高香。

    那时她刚来,发烧如炭火一般,高氏一碗一碗草籽汤灌下去,神婆在她身边招着魂,稀里哗啦地鬼叫。

    那时候便听到洛老爹在和神婆讨价还价了,她的尸体要与王老爷家死去的公子合了八字配给他做鬼妻,冥婚用的棺材都备好了,木料极好,绘着彩漆。茯苓甚至能看到洛老爹嘴角的笑意,显然是自己的尸体卖到了好价钱。

    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爬起来,趁着他们讨价摸起了菜刀,心下决定若这笔生意做成了她就去砍死这些没有人性的怪物,便是死也要大闹一番。好在尚且年幼的谷子抱着她哭喊说不要阿姐死去才让要癫狂的洛茯苓找回些许神志。